一年前的天津港,两声巨响,火光冲天,冲击波从爆心起,势不可挡地掀翻所有集装箱,震飞工作人员和救险者,掠过高架桥,撞碎周围建筑,一路扩散。
时过一年,有形的冲击波已经消失在空气里,活下来的人们,心有余悸;无形的冲击波,则让相关产业的人们,即使距离爆心几十公里,也余波未止。
“如果塘沽没有发生爆炸,一切都不会变这么快。”8月初一个中午,在距离塘沽区30公里开外的汉沽区天津化工厂门口,摆香烟摊20多年的崔先生夫妇,望着空荡荡的马路发出了这个感慨。若在一年前,此时络绎不绝的人群正从工厂里涌出散去。
812后,滨海新区对区内583家危化企业开展全面整顿,列入取缔、关闭、搬迁方案的企业有85家。天津市最大的两家化工企业天津化工厂(又称“天津渤天化工厂”)和大沽化工厂都在搬迁名录当中,他们都属于天津渤海化工集团公司。
这两家企业在岗职工加起来逾两万人,他们正经历着“第二波冲击”。
万人大搬迁
汉沽、塘沽和大港共同组成了滨海新区,但它远没有塘沽发达,拥有1万多名职工的天津化工厂(以下简称“天化”)几乎是汉沽区唯一的产业支柱。在这个只有十几万常住人口的区域里,几乎每个家庭都与天化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崔先生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天化后勤仓库工作,老伴儿20多年前从棉纺工厂下岗,开始在天化门口摆香烟摊,成了天化人人熟悉的卖烟大姐。
成立于1938年的天津化工厂曾经位列中国化工企业十强,创造了中国名牌产品天工牌烧碱,涌现出了很多技术人才和劳动模范,一度是汉沽人民的荣耀和骄傲。
他老伴儿至今记得特别清楚,“上世纪九十年代是天化最好的日子,那时他一个月能发四次工资,基本工资、奖金、绩效等等,有时候每月光奖金都有5、60块钱,比好多企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都多。”遮阳伞下,她仍穿着天津化工厂的蓝色工服,那是崔先生过去30多年的“战袍”。
在工厂最旺的时候,生产出的货物直接用火车运送,“我在后勤仓库看管生产原料,看到这边火车出货,那边火车进货,整天嗡嗡嗡个不停,生产资料的流转率特别高。”崔先生还统计过,有时候工厂一个星期就发出两列火车的产品,一列火车有十到二十多节车厢,一节车厢装60吨的货。
厂区留守职工陈先生也经历了那个兴盛的年代,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工厂一年要停两次电,每次一停电就给员工发烧鸡、火腿还有饭票。很多毕业生宁愿舍弃公安局的工作也要争做天化职工。区里很多女老师都很愿意和天化的职工谈恋爱,其他单位的人并没有天化职工受欢迎。
但近十年来,他们都感受到天化日趋走下坡路。崔先生说,慢慢地,原料就进得多、出得少,产品出现了严重滞销,再后来,工厂开始逐年亏损,职工待遇逐年下降。
“现在,汉沽区的女人宁愿找扛麻袋的工人,都不愿意找天化的职工谈对象了。”陈先生讪讪笑着告诉《潜望》。
“812”之后,本就举步维艰的天津化工厂被下达了搬迁的要求。从去年下半年起,工厂部分停产,至今年3月份完全关停。
所有受访的天化职工都告诉《潜望》,如果没有发生那次事故,天津化工厂现有厂区不可能关停得这么迅速。按原先的规划,天化应该是2020年搬迁,“但那事之后,突然间就要关了。”
据了解,比工厂亏损更严重的问题是,天津化工厂对面就是居民区,完全不符合化工生产的相关要求。
812之后,汉沽区的居民对天化产生了深深的恐慌。
天津不再新批和新建化工企业,老化工企业将逐渐搬迁至南港工业区。搬迁程序去年下半年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进,近万名天化工人顷刻间重新面临人生选择。据《潜望》了解,该工厂50岁以上的职工有些选择了提前退休,有些转到汉沽和塘沽的公益岗位,有限的岗位难以一下子消化这些劳动力,他们不得不以抓阄的形式来定谁先工作。
另有少部分职工被同集团的大沽化工厂接收。目前仍有近四千名工人在家待业,他们将以考试的形式择优录取前往新厂址工作。
新厂址所在的南港工业区位于滨海新区南部,规划面积200平方公里,定位于建设世界级重化产业基地和港口综合功能区。
从汉沽区穿过塘沽一路向南,大约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就是南港工业区。对大多数汉沽人来说,这是一个遥远而荒凉的存在。崔先生曾去南港办事,他如此形容印象中的南港,“那里是一个货车倒车撞到人,都很难找到目击证人的地方。”
去年底,崔先生放弃了争取去南港工作的机会,也放弃了其他的公益性岗位,他选择了提前退休,协助老伴儿一起开香烟摊。
不过,他们的儿子还会待在天化,明年会随新厂搬到南港重新开始。
目前,占地330万平米的厂区内仅留守了几百名工人看守设备和厂房,等候上级下一步的指令。
对于汉沽区来说,最大的企业天津化工厂被关停和搬迁,一方面是“拔除了潜在的危险”,但另一方面,发展不得不面临阵痛。
“以前一个工人月收入动辄四五千元,现在待业收入只有1000多元,半个汉沽区都要瘫痪了。”陈先生告诉《潜望》。
崔先生老伴儿说,关停工厂对香烟摊儿生意影响很大,“以前这正是下班的时间点,马路上黑压压全是人,现在一天也见不到几个人,来买烟的都是老主顾。”
但相比而言,崔先生夫妇境遇还算不错,工厂对面的饭店应声倒闭了好几家,工厂另一侧生活区的各色门店也是门庭冷落。因为人走了以及购买力的下降,汉沽区服务业发展遭遇困境。
依托天化业务而生存的上下游企业也荒废不少。“附近相关产业的私营作坊比如各种小碱厂全黄了。”在天津化工厂附近工作多年的刘先生告诉《潜望》。
驱车在汉沽区内行驶,工业大烟囱时常可见,但大多熄火,鲜见正常冒烟的烟囱。多家化工企业,也都歇业,院内长出半人高的杂草,唯有门卫留守。汉沽的天气异常晴朗,蓝天白云,随手拍一张天气图就能做手机屏保。
但是姣好的天气也只是近几个月才开始惠及汉沽人民。
陈先生告诉《潜望》一件轶事,前几年有人在工厂附近几里内开了一个鱼塘养鱼虾,天化的大烟囱一直冒烟,没过多久塘里的虾就全死了。
近300亿的搬迁费
随后,《潜望》离开汉沽去往塘沽。两相对比,塘沽空气的浑浊十分明显。愈接近大沽化工厂,空气的味道就愈难闻。走近大沽化工厂,门口流淌的河水如墨汁般浓郁,化工产品刺鼻的味道让人深感不适。
据大沽化工厂官网介绍,该企业座落在中国天津滨海新区内,占地282万平方米,与天津新港、天津经济技术开发区、天津港保税区、京津塘、唐津、津滨高速公路、滨海国际机场相毗邻。
《潜望》在地图上测算,大沽化工厂位于塘沽站以南不足三公里的地方,与河滨公园的直线距离为1公里多。不完全统计,该厂区周边两公里的范围内,坐落着近十个住宅小区。
812之后,坊间对这个工厂存在的隐忧逐日递增。塘沽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大沽化工厂若爆炸,整个塘沽都得完蛋。”
令塘沽居民欣喜的是,去年下半年,滨海新区启动了包括上述两大化工企业在内的多家企业关停搬迁计划。今年1月份,天津市人大代表、南港工业区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王俊明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表示,大沽化工厂经过一年的过渡期,会于2017年关停。
大沽化厂区周围居民郑先生信誓旦旦地告诉《潜望》,“我已经看了新闻,包括大沽化在内,附近的化工厂明年肯定都会搬走的。”
但大沽化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车间职工私下告诉《潜望》,员工内部确实有传言说工厂会于明年搬走,但截至目前工厂未以任何形式通知员工该消息,也未以任何形式询问职工的择业意向。据该企业官网介绍,大沽化有职工6000多人,今年还从天化接收了300多名职工。
该职工向《潜望》坦言,“明年会搬?搬不了。”
《潜望》通过公开信息查询到渤海化工集团今年5月份公布的一份环评书,证明大沽化工厂明年搬走的概率并不高。这份天津渤化化工发展有限公司“两化”搬迁改造项目环评书,称大沽化工厂、天津化工厂要逐步实施老厂区的关停,两家企业搬迁新建企业天津渤化化工发展有限公司。新建企业计划于2019年上半年逐步投产。原有两厂将分步停产,其中天化已经于2016年3月份停产,大沽化工老厂区计划于2019年上半年前停产。
此时,距离环评书中声称的2019年上半年,还有近三年的时间。
将这两个行业龙头企业举家搬迁,除了需要魄力,更需要巨额资金。
今年初南港工业区开发有限公司党委书记王俊明表示,两个化工厂搬迁的资金主要来自于30亿的国家低息贷款、还有滨海新区60亿的扶持资金。然后用这90亿元去融资,最终搬迁资金达290多亿。
据《2015年天津市滨海新区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去年滨海新区的GDP为9270亿元,290亿的搬迁资金相当于滨海新区去年GDP的3%。
据了解,天化停产至今,仍有近4000名职工在家待业,按照每人每月1500元的补贴来算,天化关停期间仅需付出的员工补助将逾1亿,设备损耗则难以估量。
与职工们的焦虑不同的是,有关部门正在描绘着南港基地的新“宏伟蓝图”——该项目总投资294亿元,项目建设将分期进行,2018年年底主体建成,2019年上半年投料试车。预计“建成投产后预计收入227亿元、利润26亿元、税金7.6亿元。”
至于天化空出来的老厂区,在原址上,将建一个新能源汽车产业园。
在有关部门来看,这是天津化工业乃至整个产业转型升级的契机。
“消失”了的危化品物流行业
比起化工行业的万人大搬迁,另一个行业所受到的冲击更为直接和明显,毕竟事故因它而起。那就是产业链下游的危化品物流,天津港正进行着全面整顿。危化品物流公司瑞海国际的危险品仓库发生火灾引起的事故,彻底改变了这个行业的命运。
天津某大型物流企业的一位人士告诉《潜望》,爆炸之后,天津港对危险品运输通行基本已关上通道。“虽然港口没有明确规定说危化品运输不能通行,但相关手续非常严格,实际上能够通行的概率极低,对于货代而言,与其在危化品通关上下太大功夫,不如转道其他港口。”据该人士透露,青岛港是天津危化品物流商选择的替代港口。
对于货代来说,运输危化品也越来越不值当。“危险品物流在整个行业的占比非常小,因为有资质的企业少,最初时期利润空间比普货大一些,但也称不上暴利。过去还能有一些利润,现在手续复杂赚不到钱了,很多货代就不愿意再运输危化品,倾向于更安全的普货物流。”上述业内人士告诉《潜望》。
多位物流业内人士向《潜望》透露,从去年事发至今经他们手的危险品单子几乎为零,之前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
在汉沽区一家废弃转租的化工厂内,工作人员表示仓库只能放普通货物,不能放危化品,危化品必须去有危化品资质的仓库存放。“(随意存放危化品)如果被查到的话,负担实在是太重了。”该工作人员在临别时告诉《潜望》。
有资质的危化品物流企业的存储标准也在收紧。《潜望》联系到专门从事危化品物流工作的李先生,他表示,对于易燃易爆的货物,“我们虽然有(危化品存储)资质,但也不愿意接受存放。”
卡行天下战略中心副总经理韩雪峰告诉《潜望》,天津港事故是一个倒逼着行业改革和收紧的事件。“很多无照的危化品运输不敢再运了,不懂危化品仓储的企业不敢轻易的什么业务都接了,这就是一个好事,需要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现在我们再看那次事故,对于危化品运输企业来讲这是一个驱除劣币的过程。”
“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就在化工行业经历搬迁冲击时,去年的冲击波最先撞击的地方,一切正在慢慢修复,表面的,和心理的。
8月初某一天傍晚六点时分,装修工江先生骑着自行车和工友一起慢悠悠经过事故原址前那条小路,路的另一侧,全新修缮的楼盘已改头换面等待自己的主人。
去年8月份,江先生及其所在的装修队就住在这条小路旁边的简易棚里,为海港城小区提供装修服务。12日晚,他收工后早早睡下。天很热,睡得并不实,十点多突然感到地动山摇,“太震撼了,我的第一反应是用被子蒙着头,还是感到似乎是集装箱里的东西炸飞出来,直接砸在我头上。”他直接晕了过去,再醒来发现已身在医院,诊断结果是肋骨断了四根,医学鉴定为十级伤残。
虽然对当天的情形记忆犹新,江先生在休息三个月之后,又重新回到万科海港城工作。夕阳西下,江先生指着周围的楼盘向《潜望》介绍说,紧邻物流仓库的这栋楼被炸得最严重,但并没有伤及主体结构,这些楼盘的质量都没有问题。
而购房者的热情基本可以证实江先生的判断。海港城小区旁边的万科三期于今年年中开盘,据该小区样板房一楼的保安介绍,每逢周末,每天来看房的客人得有4、50波,成交量也不错。
至于,为什么要在事故后重新回来工作,江先生笑呵呵地表示:“那么大的爆炸都发生了,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问题。”
所有人都希望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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